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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，灯火阑珊。
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县衙，偷摸着一路来到了胡承宪的房间。他的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游离，不成想，当他推门的一刹那，四周瞬间变得灯火通明，他立刻意识到有诈，想要脱身，但他的手腕已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扣下，膝盖一痛，整个人一个趔趄跪倒在地。
萧行彻顺势点了他的穴位，他动弹不得。
楚行舟出现在他面前，伸手揭了他的蒙面的面巾——此人正是崔岫。他正用一双怨恨的眼睛盯着楚行舟。
“崔岫，有些时日不见了。”楚行舟道，“你果然还是找过来了。”
“我真恨不得早点杀了你。”崔岫冷冷道。
楚行舟倒也不恼，淡淡道：“彼此彼此。我也一定不会放过你。”
她朝萧行彻对了眼神，萧行彻手一动，只听嘶啦一声，崔岫的脸顿时变成了另一张脸。这张脸，相较于先前的那张脸，更加干净俊秀，引人注目。
同时，这张脸也唤起了在场一些人的回忆。
崔岫顿时感觉脸上一凉，他下意识地想要低头，想要掩盖住自己的脸，可他浑身酥麻，动都动不了。
先前的老者亦在场中，他看见崔岫的脸，心中一凉。
毫无疑问，这才是崔岫的真实面目——对外宣称已经身亡的前任衡州知州孙玉诸。
没有人能够想到，从前对待他们细致入微的孙大人，竟然是衡州劫难的参与者之一。
多令人心寒啊，他们今后该相信何人？
“楚行舟——”崔岫愤怒地吼道。
“怎么，感到羞愧了？”楚行舟俯视着他，冷笑一声，“你孙玉诸的名声堂堂正正，却顶着崔岫的脸丧尽天良，让真正的崔岫不仅被无辜地杀害，还替你顶了千古骂名，你那时怎么不感到羞愧了？”
“李仲文清白正直之身，你好歹与他共事过一段时间，却不顾旧情将他杀于北崖山，你怎么就不感到羞愧了？”
“这衡州的万千平民百姓，被你算计在内，死伤无数，你怎么就不感到羞愧了？非要把你的面目暴露在光明之下，才能将你腐烂的内心照得透亮吗！”
崔岫紧闭着嘴巴，温暖的烛光却照得他浑身发凉，无处可逃。
“我不会放过你的。”楚行舟闭了闭眼，“李仲文死有余辜，而你，千刀万剐也难以平息众怒。”
她朝萧行彻点了点头，崔岫于是被绑着押回了府衙。
一连几日，不管衙役怎么审问用刑，崔岫都没有说话，仿佛彻底变成了哑巴。
此时的牢狱内，崔岫手脚带着镣铐，正无聊地把玩自己脏兮兮的头发，双目呆滞，眼角泛红，就连楚行舟来了也不瞧她一眼。
楚行舟撩袍，坐在主审桌前，提笔写下几个字，沉声问道：“谢沧派你去县衙的？”
不出所料，崔岫没有回答她。
“崔岫，你以为你不说，我就猜不到吗？”楚行舟叹了口气，“你投奔了谢沧，难道不知道谢沧是京中陶尚书令的人吗？”
崔岫的身体明显僵硬了几秒，然后回道：“是又怎么样。”
“你既然知道，怎么就猜不到谢沧肯定是要出卖你呢。”
“是又怎么样！”崔岫声量大了些，隐隐有些颤抖，“不过一死，我有什么好怕的。”
“崔岫啊。”楚行舟道，“你其实心里很害怕，害怕你的死因和云海寺中写的死因一模一样，所以你才会来到县衙企图销毁证据，来躲避这个命运。”
“既然你不说，那我便把我认为的故事始末讲述一遍给你听。”
“四年前，你奉旨剿匪，救下了一名姑娘，并与她相爱，结为夫妻。后来你来到衡州任职，其实你也想做一名流芳百世的好官，所以在做知州的时候事无巨细，事必躬亲，并撰写了一份手迹。可是你的妻子恢复了记忆，她说她是胡承宪的女儿，她还说她知道胡承宪贪污受贿的事情。”
“她找到了胡承宪，想要劝解胡承宪迷途知返，怎料胡承宪担心事情败露，便将她杀死了。”
“可是她毕竟是胡承宪的女儿，胡承宪舍不得下狠手，一直划了二十七刀，最后一刀才彻底夺了她的命。”
“虽然胡承宪瞒着你，但是你不久之后便发现了真相，紧接着，你在云海寺发现了卷轴，上面写着你的死因是贪污受贿，你更加害怕。”
“你发现衡州不过是京中权贵图钱的工具，胡承宪则是与他们里应外合的人，而你，是胡承宪的女婿。再这么下去，你迟早要和那份预言一样，死于贪污受贿的传言。”
“所以你杀死了真正的崔岫，把他伪装成你的尸体，而你则接替了他的位置，潜伏在府衙，还投奔了谢沧。掌管着衡州的账目，给谢沧作掩护。”
“只不过谢沧没有告诉你，他也是陶尚书令的人。他只不过是在利用你给他做假账，榨干整个衡州。胡承宪是个很关键的人，所以谢沧一直没有选择对他动手。但你很不满他的做法，于是你假借府衙的名义，诱他前来府衙，最后同样用二十七刀杀害了他。你跟他的夫人勾结，企图得到贪赃的位置，但张氏不知道，而你又害怕她长久地留下来会发生隐患，于是你也杀了她。”
“我知道谢沧动机不纯。”崔岫安静地听完，双手搭在膝盖上，哂笑一声，眼中蓄着泪水，“可是又怎么样呢，我无所谓。一开始我所求不多，只想待在衡州和我的妻子相守，可上天不公，连这点愿望都不愿意施舍。那么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？”
“是我杀了崔岫，我将他伪装成我的尸体，而我则代替他的身份潜伏在知州府里。我看见了云海寺的预言，但我不信，我与谢沧合作，就是为了证明这个预言是假的。我本想借用账本来掩饰衡州的亏空，但没想到一会儿谢沧的人就过来跟我说，你已经到了衡州，我只能想办法烧了账本。我想尽办法离间你和衡州百姓，其实只要你对百姓表现出一分不满，只要我找到你奢靡浪费的证据，你都不会继续待在这里。可我竟没想到，我压根找不到你的错处。胡承宪给你送来漏洞百出的报告，意图再明显不过，我也只好趁着府内慌乱将他杀了，张氏也是我杀的。二十七刀，是他们欠如娘的。”
“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，是杀是剐，悉听尊便。如娘走了，我活着也没意思，倒不如让这个世道再乱一点！凭什么他人能获得圆满，而我却要饱受离别之苦！”
“一个人的痛苦，不应该牵扯上无辜的人。亏你读了多年的圣贤书，好歹也是进士出身，怎么如此极端？”
“圣贤书有何用？进士有何用？它们能让我的如娘回来吗！”崔岫偏头，恶狠狠地瞪着楚行舟，“千秋万岁名，不过一张薄纸，却有那么多人为了它抢破脑袋，着实可笑！”
“包括你，楚行舟。你也是追名逐利的一只傀儡，迟早也会被利用的。”崔岫阴恻恻地一笑，“你没发现吗，所有来衡州当过知州的人，最后都没有一个好下场。”
“官场就是一个吃人的牢笼，关押着凶狠的恶鬼，它们吃掉了君子的风骨，让君子也变成了一头头恶鬼，没有君子能够幸免。胡承宪，他披了一张君子的皮，实际上和贪婪的野兽别无二致！他不配为人父亲，更加不配做如娘的父亲！”
“我当时……我当时就不应该放她回去……”崔岫癫狂地笑起来，却又掩面哭泣。
楚行舟写完最后一个字，搁笔：“你杀害了李仲文，我本想亲手杀了你给他报仇，但是我要将你送回京城，让你当面与皇上请罪。”
“不用这么麻烦。”崔岫微微一笑，眼神里流露出释然轻松的情绪，“我现在就可以以死谢罪。”
说罢，鲜红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淌了下来。
他倒在地上，张嘴呵呵笑着，满牙都是鲜红的血色。
鲜艳的血滴在他的囚服上，像极了夕阳染红的晚霞。
他与如娘相逢在薄雾迷蒙的清晨，一夜血淋淋的厮杀之后，山贼仓皇中尽数被抓。他去清点被山贼虏来的无辜人士，那个时候如娘正打算拼死一搏偷偷逃走，所以躲在了墙角里，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。
如娘看见他很是惊慌，哭得语无伦次，害怕极了。
他应付不来女人的眼泪，拿着皇帝赐的玉牌手足无措地解释了很久，解释到最后，他也有点欲哭无泪了。
正当他低头思索措辞之时，如娘伸手揪住他的衣角，小心翼翼道：“你说你是好人，那你能帮我找到家吗？”
他答应了下来。
可等他把她带回京城，如娘却说，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，不知道她的家究竟在何方。他扶额无奈道，我一个大男人，总不能把一个清白姑娘无故留在身边，我该拿你怎么办呢。
如娘抚着肩头的长发，羞答答地说，既然是你救了我的命，那我留下来做你的婢女好了，等我想起来了，你就送我回家，好不好？
他摇头说，我不需要婢女。
如娘鼻头一皱，马上就要哭起来了。他见状，只能硬着头皮哄道，行了行了，依你说的就是了。
如娘怎么看都像是一名官家小姐，十指不沾阳春水，怎么可能真的做婢女的活儿。她为留下来随便找了个借口，他只能想尽借口对外谎称这是他孤苦无依的远房表妹。
明明她笨到可以泡茶泡的全是茶叶，可以缝完衣服后针线还留在里面，可以生病时吃的什么药都不知道。
可是当孤月读书，身旁依偎着一个熟睡的人。一颗漂泊无依的心，在此时安定了下来。
如娘说，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。
他说，想不起来就不强求了，我们成亲，以后我当你的家人，好不好？
如娘笑眯眯地说，我等你这句话等很久了。
傻姑娘平日里傻得很，却在某些事情上从一开始便计较了。
他没有家世背景，不久便被皇帝派到衡州做知州。
他带着如娘踏上了去衡州的路。他安慰如娘说，衡州虽然穷苦，但是只要我们好好打理，以后也一定会慢慢变好的。反正我们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了京城，不如在衡州定居，过清静日子，也不用在京城勾心斗角。
此时如娘的神情已经开始有些不对劲。
但他以为她只是嫌弃衡州的偏远，并没有多想。
直到某一日，她突然告诉他，她都想起来了，她是安平县知县胡承宪的女儿，她要回去一趟，找她的父亲。
他说，那我陪你回去吧。
如娘却摇了摇头，说，发生了太多变故，我担心父亲一时之间接受不来，我先回去跟他叙叙旧，等我回来就带你一起去见他。
他点头说好，不想这一别竟是永别。
胡承宪后来悲痛地与他讲，如娘其实早已身患恶疾，回去找他其实是道别的，没想到这么快就暴病身亡了。
他当时眼前一黑，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。
之后在衡州的日子愈发举步维艰，或许是因为祸不单行的道理，他失去了如娘，还发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。
有人告诉他，如娘是被胡承宪杀死的。
他疯了，半夜去挖了如娘的坟墓，她的身上足足有二十七处刀伤。他哭得快要晕厥。
他在想，他的如娘当时该有多痛啊，二十七处刀伤，一刀一刀刮在她的皮肉上。她是否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，告诉他太痛了，她实在承受不住了。
可他不在。他竟然放手让如娘一人回去！
是他，是他害死了如娘……
他发誓要给如娘报仇，他要报复这个世界。
凭什么他们能笑得那么开心，他却要饱受痛苦！
他要让所有人，都万劫不复！
他彻底抛弃了他的信仰，他的理想，他的良知，他的一切。他成为了黑夜中踽踽独行的恶鬼，顶着一张别人的脸。
他看着胡承宪和张氏在他的刀刃下痛苦求饶，心中无甚悲喜。二十七刀，一刀都不能少。这些都是如娘所承受过的痛苦，他们凭什么认为可以躲过！
他做着恶鬼的勾当，成为恶鬼的同盟。
可当真正的面目暴露在光明之下，他慌了。
他已经忘了，他来的初心。
但是无所谓了，做就做了，败就败了。
他可以去找如娘了。
再没有人，可以把他们分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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